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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赴宴者》

01

董丹是不信兆头的人,否则见了长脚红蜘蛛、双黄蛋,这些老家长辈们眼中的不祥之物,他就会打消吃宴会的念头,跟他老婆小梅一块去领厂里发的过期罐头。他却抡起塑料拖鞋,把爬过床头柜(以搓衣板、砖头拼搭,上面覆盖钩花桌巾)的红色蜘蛛打得稀烂,对早餐桌上的双黄蛋也视而不见。

现在你知道我们在哪儿了:在董丹的宿舍。这间大屋原来是个办公室,坐落在北京近郊一家罐头厂的厂房顶上。这时是早上十点,董丹正在小梅给他握着的橡皮管子下面淋浴。小梅站在椅子上,使劲想把管子抓得稳些。因为从那根爬在天花板下面的生锈水管里出来的热水喷一口、吐一口,很难稳定。这楼上的人就这么洗澡:从车间的水管上截流,窃引车间排出的、仅仅是看着干净的热水。三年前工厂关了大半,百分之六十的职工都"下了岗",只拿百分之二十的工资。一天,董丹带着他的肥皂盒、稀牙豁齿的梳子、塑料拖鞋回到家,告诉小梅,他把自己在车间的储物柜全拿回来了,这辈子也不用再上夜班了。开始他还不急着找工作,两个月后他发现银行里就剩了五十五元,还不够两人吃顿麦当劳的巨无霸。

过了两天,董丹在报上看到一则招工广告。一家五星级酒店征聘警卫,要求应聘者身高一米八以上,身强体健,五官端正。董丹穿上了他最体面的行头:一件化纤合成料的西装外套,一条卡其裤,脚上的黑皮鞋,配上跟一个邻居借的"Playboy"手提包。他刚晃进大厅,就迎上来个女人,问他是不是应邀而来。他点点头。她说他来晚了,会谈早就开始了,说着就把他推上了电梯。下了电梯穿过中庭长廊,来到一间大宴厅,里面的宴会正要开始。前方麦克风上方挂着条红布幔,上头写着:"植树造林,向沙漠索回绿地!"那女人让他自己找位子坐下,一面就消失了。

他在靠门边的一张桌子旁坐下。宴会已经开始,他正好饿急了,就把面前盘子里的东西全扫进肚里,也不知道都吃了些什么。他邻座的一个男人向他自我介绍,他是《北京晚报》记者,又问董丹是哪个单位的。董丹只希望谁也别理他,让他好好地白吃一顿,随口回答他是《北京早报》的。那人说他没听过,董丹说是家新媒体。网络媒体吗?没错,是网络媒体。董丹吃饱喝足了,正打算找机会开溜,那记者问他要不要一块儿去领钱。什么钱?就那两百块车马费呀,他们的"意思意思",劳驾大伙儿跑一趟,给这个会议宣传宣传,造造声势什么的。把你的名片交给他们,他们就给两百块,指望你回去写篇报导呗。董丹干咽了几下口水:两百块!等于他们下岗工人半个月的月薪,还吃得跟皇上似的──不过就是一张名片的事!

一出门董丹就直奔一个印刷铺子。他挑了最华贵的式样,印了一大沓上头有某网络传媒字样的名片。在酒席上他早打听清楚了,网络传媒这东西,反正每天有无数家开张、又有无数家倒闭。

直到二○○○年五月的这个将要在他生命中出现转折的早晨,吃宴会成了他的正经营生,日子过得挺滋润。他站在淋浴的水流里,还在回味昨天的午宴。

他一面用块粗糙的毛巾搓背,一面问小梅,信不信他已经把全中国的美食都尝过了。她说她信。这回答让他不太满足。每次他想要在她面前拽一拽,她都是这么容易就被唬住了。如果问她,他是否够格做个首席美食专家,她一定说:当然,你不够格谁够格?她那睁着大眼睛的崇拜样固然是讨董丹欢心的,而正是缺乏挑战性让他觉得没劲。他抬起头,看见小梅双手高高举着水管,脸都累红了。她今年二十四,又小又饱满的身段,自来卷的头发往脑后一系,露出一张小姑娘似的圆润脸蛋。

"错了。"他说,"有个菜我就从来没吃过。""什么菜?"小梅问。

"一口咬下去,吃不出来。把菜单拿来一看,可吓着我了。"他隔着水汽朝她看一眼,"你猜那菜是什么做的?"她马上摇头,笑眯眯地:"猜不着。"每次跟她玩猜字或谜语,她总是这样立刻投降:她的小脑袋才不去费那个事。

"那道菜是用一千个螃蟹爪尖的肉做的。"董丹一个字一个字地说,"一千个!想想看,光是敲碎每个爪子,把里面的肉抠出来得费多大工夫!就是那些螃蟹的手指头尖儿啊!"他等着她继续追问:那得宰多少只螃蟹才凑齐这么多蟹爪!可她没做声,默默地消化这条惊人的信息。

"那蟹爪肉又嫩又滑,筷子一挑,还没搁嘴里,就滑下去了。"他让水朝他头上淋,好把洗发精泡沫冲干净:"每回他们要是在邀请函上印菜单就好了。再有'千蟹指'这道菜,我就带你混进去尝尝。为它你冒一回险,值了!"排水管开始发出打嗝似的怪响,咕噜咕噜的声音来自管线深处,就像是从巨大而无形的器官里发出的,橡皮水管也跟着发颤。小梅连忙伸长胳臂把水龙头关上,以免蒸汽冒出把董丹给烫熟了。她站在椅子上就是这个原因,这样才能随时控制出水。

"那肉搁到嘴里,真他妈绝了。就像把一千条'迷你'型鸡腿的味道全熬在那一口里,简直美得让人受不了,鲜得都有点恶心了。什么东西也赶不上蟹爪嫩,在嘴里就像…就像…"他极力想要描述那口感,那种吃在嘴里与舌头、口腔接触的细致,咽下去在食道间经过时那种滑滋滋的感觉,五脏六腑都为之称奇。但他没有那么多词汇。把他两口子受的教育加一块儿,连给父母写封像样的信都不够,得要请教字典才行。

突然楼下厂房的机器开动了。灯泡上结满尘垢的蜘蛛网被噪音震得抖颤不已。厂房楼上原本被隔成二十间办公室,中间一条走廊,现在这里住了二十户人家,都是下岗职工。厂里不定期接到客户订单,机器也就不定时开动。楼顶的住户们如果抱怨噪音太大,厂里便说,他们该感谢噪音,不然房租会这么便宜?还暗示住户们,住在车间楼固然不理想,但几乎是白住:房租低不算,还可以偷电烧饭、偷水洗澡,厂里检验不合格的肉质品也低价卖给他们。公共厕所的距离需要远足,但偷来的水能让他们解决紧急跑厕所的麻烦:打开下水道一蹲,事后再一冲就完事。水真是好东西,几秒钟内就把污秽和洁净分隔开来。

一位女邻居隔着塑料帘子大声叫着:怎么洗个没完了?一根一根地在洗头发?董丹笑着大声回答:长了十二根脚指头,得一根一根搓!

小梅赶紧用干毛巾给他擦身子,一双手利落又不失温柔。她做事总是这么简洁有效,劲都使在要点上。她还是小姑娘的时候,在老家村子里的农地干活,挣的工资是按一个大男人的份儿计算。董丹朝邻居赔不是,解释他实在是因为中午有个重要会议,他得赶时间。那女人便说等他和小梅忙完了,她再回来洗青菜。邻居们大致知道董丹混上了工作,但没人搞得清他在哪儿上班,都挺羡慕他那"班"得打领带、穿皮鞋去上。

赴宴前董丹总要好好地来一番梳洗。他一共有两件正式衬衫,一件白一件蓝,所以就替换着穿。一年多前,他拿到印好的记者名片当天,便向邻居们借了一百块,跑到一家旧货店,花了五块钱买了副宽边平光眼镜,又花了二十块买了个麦克风,接在一台基本报废的录音机上。剩下的七十五块,他用来买了一个照相机遗体,反正用不着往里头填装胶卷。就那样,他改头换面,成了个专业赴宴者。他学会了事先研究报纸上的新闻,发现哪里在举行会议。第一次是一个新研发的科技产品拍卖会。拍卖公司发出了一百多张帖子给媒体,会后备有十六道菜的大酒席。和董丹同桌的是一群"特邀嘉宾"。等到大伙喝得酒酣耳热,话匣子一开,他才发现这一群所谓的"特邀嘉宾"都是被雇来假装竞拍的。他们坐在场子里,举牌子自相残杀地喊价,就是要炒热气氛,哄抬价格。

酒宴尾声时,一个大水晶盘端了上来。董丹搞清楚了,盘子里带粗壳的玩意儿叫做生蚝。服务员告诉大家,生蚝们一小时前还是一架飞机上的"乘客",从一个海港飞过来。那群"特邀嘉宾"正闹着不可开交,谈论着他们今天的表演。拍卖的是一种新式减肥器械,一开始的底价是从五万块起拍,接着他们像疯了似的喊价,终于把价格抬上了一百万。最后的买家其实就是卖方自己,他导演了这整场闹剧就是想要为这个产品炒点新闻。现在所有的媒体都会宣扬这个产品有多么热门,所以最后以超过底价二十倍的价钱卖出。董丹一边听戏似的听他们的故事,一边和生蚝较劲,却怎么也没法把那灰扑扑、滑溜溜、带着可疑汁液的蚝肉给挖出来。好不容易成功了,他深吸一口气才把那玩意儿送进嘴里。这东西看着跟吐出来的秽物似的,味道倒不错。

第二天,董丹在电视台的晚间新闻上,看到这则产品拍卖成功的报导。消息在各家报纸也是重大新闻。而对董丹来说,唯有生蚝值得记忆:它填补了他饮食史的一项空白。

此刻,董丹腰间围了条浴巾,冲过走廊,回到屋里,留下小梅一个人拖地。等到她进屋,他穿戴得差不多了,正对着窗台上的一面小圆镜子一会儿弯腰一会儿半蹲,想把他整张脸挤进镜面。他皱皱眉,对自己的头发不甚满意,努力让其中一部分站立起来。

"行吗?"他问,摆了个侧脸。

小梅说很好。她拿起半篮绿豆,开始挑拣里头的泥沙,还有已经被虫给蛀空的豆壳。她靠着一张书桌,桌腿上有着潦草的红漆数字,表明是公家财产。他们刚结婚的时候,工厂正换新家具,把这些破烂以低价处理给了职工们。小梅挑了两张书桌,一张缺腿,一张裂了桌面,她把它们全给拆了,把好的腿和好的桌面拼接到一块。另外捡回的两张破烂办公椅,她用花布做了椅罩,把椅子上丑陋的编号给盖起来。屋里到处可见白色钩花桌布,这是小梅想出来的法子,让家里完全不成套的家具看起来有统一性和协调感。两个缺了玻璃门的小矮柜靠着墙放着,里头装了些茶杯、桌历、笔记本、旅行闹钟一类杂七杂八的东西,全是从酒席中拿回来的纪念品。矮柜上方的墙上挂了一块黑色的大理石饰物,雕成了一本书的形状,金色商标下面,还打了一个有名的金饰老号的标记。也就是说,商标是不折不扣24K真金。这是他们最宝贝的一样纪念品。据说送这纪念品的出版家把他大部分的财富都捐了出去,为了抢救中国历史上遭禁的古典文学真迹。董丹开玩笑说,哪天他们穷得要饭了,那上面的金子还够他俩吃一阵子。矮柜对面是一张大床,人造皮革床头,也罩着同样的白色钩花床罩。

董丹还在对着镜子瞪眼,就像他正打算和镜子里的自己摔跤。

"你也觉得昨儿没跟我一块去吃'千蟹爪'挺亏的吧?"董丹问道。

"嗯。"她漫不经意地回答。

"那盘菜根本没吃完,恨不得能代你吃!""那就代我吃吧。"她笑起来,把一颗豆子朝他的肩膀弹去。他从水泥地上把豆子捡起,又弹回去。她弓起背作势要朝向他冲去。他立刻举起双手求饶,并且用下巴指了指时钟,该上班了。吃酒宴可不是一件简单的工作,一点都马虎不得,除了敬业之外,还要有纪律、勤奋、勇气等素质。

董丹走到屋子另一头,从晒衣绳上取下了他那条领带。小梅看着老公打上了这条格子领带,心想她这辈子没见过比他更帅的男人,包括电视剧里的男明星。

董丹又窜过房间,一屁股在沙发上坐下,那张臃肿的沙发立刻陷了下去,哼唧一声。系鞋带得抬高脚,他的膝盖都快撞上了下巴。跟床一样,两张沙发用的是同样的人造革自制的。它们挨着门边蹲着,白头偕老似的,像一对不知所措的乡下老夫妇。他跟小梅以及自己许了愿,一旦他从吃宴会里赚够了钱,马上换掉他们的新婚家具,包括那张床和这两张沙发。

02

这场酒席的东道主是个非盈利组织,培养少年鸟类观察家。饭店的大厅挂满了知名画家的作品,都是捐出来赞助少年观鸟活动的。董丹随着人群走进宴会厅,看到接待人员在检查每个人的证件。女接待员的眼睛忙着对照身份证上的照片和眼前的人,一边跟大家解释一项新规:两天前有人拿了假记者证混进了人民大会堂。当时人代会正在举行,那人就闹起示威来,控诉地方党领导的腐败。从那之后,记者们在参加记者会和宴会时都得同时出示身份证和名片。

董丹反身离开了入口处。他身份证上的名字与他的名片并不相符。当然,他可以谎称他把身份证留在家里了,说不定女接待员还是会放他进去。但是万一她不放他进呢?万一她检查记者证的真正目的就是要抓出像他混吃混喝的人呢?是不是有些人早已注意到某些来路不明的"记者",总是在记者会和酒席上出没,却从来没见他们刊登任何文章?

董丹瞪着面前的一幅画,因此避开了与任何人照面。他留神到大厅里就剩下他和另外两三个人了。几乎所有的受邀者都已经进了宴会厅。他必须马上作决断。

"你喜欢这幅?"

一个带了浓重口音的声音说道。董丹转过头,看见一个虽胖但比例得当的男子站在他侧后方。董丹立刻注意到他一身的黑衬衫、黑长裤,一头黑亮的头发,还有"无眼皮"下带血丝的一双眼睛。那一头黑发黑得可疑。他看上去有六十岁了,或者更老。董丹意识到他指的是面前这幅画,便笑了笑。它不过就是一大堆颜色,怎么解释它都成,可以说它是一幅风雨中的山水,也可以说是一群马在混乱中狂奔…"挺喜欢的…"董丹对着画缓缓点着头。

"那我问你,喜欢它什么?"那男人和董丹一同注视着那幅画。

董丹?起眼睛、抿紧嘴唇,朝前跨了几步,又往后退了几步。欣赏画是不是都得装成这样?

"你看出什么了?"男人要他回答。

一堆颜色烩什锦。一锅煮烂的线条与形状。或者就是一个像他一样饿昏的人看到的世界。董丹从一大早吃了双黄蛋后就再也没有进过食了。

"我喜欢你这样的人。"男人说,"至少不乱评点你看出的那点名堂。要不就是,你看不出名堂的东西什么也不说。你是哪家媒体?"董丹拿出名片,双手奉上,这是他从他的"同行"那儿学来的谦卑姿势。

"从来没听过。我以为所有的媒体都已经来骚扰过我了。""这是一个新的网络媒体。"

"你们还真的到处都是!哪儿搞得清楚这家那家。熟悉我的作品吗?"他回答:"当然,谁会不熟悉呢。"可是他心里盘算着原来这人就是这幅画的作者。正是他那双胖而比例得当的手炒出这一盘流汁流汤的巨幅色彩大杂烩。董丹还来不及应答,一群人蜂拥而上,朝那老头喊"陈大师"或是"陈洋先生",频频道歉没立刻认出他来,害他久等了。叫陈洋的人扭过头,隔着人群问道:"如果我没猜错,你是西北人。"董丹回答:"一点不错。"

"嗯,长城之外的不毛之地,沿着丝路全是被烤焦了的商队驿站。让我再猜,甘肃省?"董丹点点头。

大师立刻在董丹的肩膀上用力一拍,说只有他家乡来的小伙子,才有他这样高壮的体格和直率的性情。

原来他们是老乡,董丹并不激动地意识到。

他俩一同从接待人员面前走过时,董丹假装专心听陈大师讲话,没空注意她伸着手跟他要什么。

陈洋穿过一个朝他微笑的人群,穿过笔挺白衣的服务员和长发黑衣的艺术家,最后来到讲台麦克风正前方的一张桌子前坐下。他指指身旁的椅子,要董丹坐在他身边。陈洋上下搜着口袋,找不着刚刚董丹给他的那张名片,于是问他叫什么名字。董丹不假思索便报出了他的本名。陈洋问他,他名字里的那个"丹"字,可是中国字里"丹红"的"丹"。是呀,没错。也就是公元六百年前战国时代燕国太子丹的"丹"啦?没错。好名字。谢谢。

董丹心里想着,待会儿他该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去书店,找一本历史百科全书查查这个燕太子丹是何人。下回他也可以像这老家伙一样,在别人面前炫耀一下他的历史知识。

开胃菜上来了,董丹觉得眼生。他正要拿起筷子,却见老画家对这菜漠不关心,好像有比吃更重要的事让他心不在焉。董丹只好悄悄放下筷子。他有预感,面对一大桌好菜,要像往常一样一心一意地暴吃一顿,恐怕成问题了。女东道主凑近陈洋身边咕哝了一番,朝大转盘中央巨型水晶碟里的食物,玉指又是一阵乱点。接着她把说话内容向全桌重复一遍:这些开胃菜所用的菇类都是非常稀有的,全是赏鸟探险时采集回来的。董丹纳闷了:它们吃起来像肉一样,而且挺油腻。

一个十六七岁的年轻女画家走向了讲台麦克风。来宾们的听觉穿过几百双象牙筷子敲打细瓷、几百副嘴唇牙齿大咀小嚼的声音,听着她说话。在年轻女画家用投影展示她的作品时,董丹的饥饿感已经被平息了。他放松下来,开始认出许多张熟识的脸——同样经常出席餐会、领取车马费、面对丰盛佳肴挂着脑满肠肥的笑容的脸。年轻女画家身上遮体的是一件红色小肚兜和她一头浓黑的长发。当她说她还不会说话的时候就已经开始画画了,台下一阵哄然。可是她马上补充,她到五岁才会说话。这是她抖的一个包袱,听众们也都哈哈响应。

今天第一道热菜,是用乳鸽的鸽胸肉末混合豆腐泥做成的小丸子,上头还撒了新鲜的绿青葱末。董丹吃得很过瘾。当他放下筷子喘口气时,发现那个年轻的女画家已经是今晚众人追捧的对象。许多客人要她的签名,许多人要跟她合影。董丹心想他是不是也该加入记者们的行列,用他没有底片的相机对那女孩按几下快门时,陈洋开口了,他说他越来越喜欢董丹这人了。

"你眼光不错啊。"他边说边朝董丹靠过去,"对这种玩意儿,你的趣味没法容忍。"他扬起下巴指指那女孩。

董丹的嘴里还满是美味,他心里想的是这肉丸子的滋味太好了,要想完全品尝出精髓,等下肚后还得慢慢回味。

"你看那群色迷迷的男人,轻易的就被这样的女孩给迷倒了…这就是为什么冒出这么多少女作家啦、少女画家啦…这个社会变态了,色欲横流,恨不得把她们生吞活剥…"太吵闹了,陈洋说的话董丹只听到一半。即便他专心聆听,他还是搞不懂他在说什么。不过他频频点头,把耳朵凑向老艺术家。这当中他不时地张开鼻孔,好让饱嗝有地方打出去。

看见那个女接待员拿着信封口袋正朝他们走来,董丹急忙掏出了又聋又哑的麦克风和录音机,把它们放在艺术家的面前,希望她经过桌子旁边时,自动把钱留下,别打扰他们的"采访"。可她就等在那儿,讨好地微笑着,看着艺术家说得慷慨激昂,嘴角堆满了口水泡沫。

"干嘛?"陈洋不耐烦地停下来。

她忙跟他说对不起,并把信封交给董丹,轻声细语地说道:"这一点儿小意思,感谢你跑这一趟。"董丹不作声,点点头表示谢意。

"对不起,打扰到你们了。"但她还是不走。

"没关系。"董丹说道。

"我们这儿正访谈呢…"陈洋挥挥手,表示要她离开。

"陈大师,对不起,就打扰一小会儿。"她把她的手放在艺术家宽厚的肩膀上,同时转向董丹,"能不能看看你的身份证?要怪只能怪这项新政策,害我们多出了许多事来。"董丹说他忘带身份证了。接待人员朝着陈洋不好意思地笑笑,转身临走前,她的长发扫过董丹,同时告诉他,待会儿会给打他电话索取他的身份证号码。

那她可就要有重大发现了!不仅会揭穿他名片上的那个网站根本不存在,他们也许还会捉拿他。可是以什么罪名起诉他呢?吃白食吗?所有这些餐宴上的食物简直丰盛到邪恶的地步,而且大多数都吃不完,最后还不是都得倒掉,多他一个人吃,少他一个人吃,有差别吗?没有。

仿佛是在给自己辩护,董丹感觉他身体里充满一股道德的力量,不自觉把脊梁一挺。他环视全场,一张张嘴都在忙着吃、喝、嬉笑…你们知道我小时候每一餐饭吃的是什么吗?用树皮和高粱熬成的稀粥。秋天收割之后,我们这些孩子在已经收过红薯的田里挖,挖上几天,就为了挖出还带一口淀粉的红薯根。我们不敢用铲子挖,生怕把根挖断了,糟踏了那一口红薯。我们用自己的手指头铲,为了抠进冻僵的泥土,指甲都挖碎了。董丹望着女东道主,希望能跟他用目光交锋。女东道主这时正用筷子轻盈地夹起了一颗小鸽肉丸子,像鸟啄一样小小地咬了一口。你知道我们这些孩子,在初夏大麦成熟前拿什么解馋吗?蚱蜢。妈妈告诉我,如果半夜肚子饿醒就去喝口水。董丹看见他对面的男人这时从讲台麦克风收回目光,转过身来饮了一口啤酒。董丹瞪着他,希望他会觉得愧疚。你相信吗?我志愿当兵三年,就因为听说当兵能吃上肉包子,结果我们吃到的包子都是白菜馅的,顶多尝到一点猪油。对面的男人看也不看董丹,而是在看那个年轻女艺术家满场飞,随着观众们一同拍手,笑得前仰后合。这更让董丹感到一种庄严和轻蔑。你知道我的楼顶上的那群邻居吃的是什么吗?他们吃的是过期很久的罐头。你知道他们每个月月薪多少吗?比你日薪还少。只赚那一点的钱,他们连买一棵青葱都得在臭气冲天的农场市集上和人讨价还价半天。他们过那种日子,恐怕一辈子都没听过什么鸽胸肉做成的小丸子。你们这群家伙认为这样公平吗?董丹用他这一番旁人听不到的雄辩,挑战在场的所有人。年轻女画家正端着一杯果汁从这一桌到下一桌,跟所有色迷迷的人们敬酒。董丹企图跟他们较量眼神,可谁也不看他。

陈洋这时的表情更加严肃。他以为董丹脸上恼怒的表情是表示他也看不惯,是跟他站在同一条战线上。艺术家告诉董丹,他对于绘画界的堕落非常的痛心。艺术家们把自己当作妓女,粗俗的暴发户们都乐于掏钱来嫖,媒体成了皮条客,专为像眼前这样的女混混接生意;反过来,他们也被女混混给剥削。艺术大师对着董丹手里的废物麦克风不时发出一阵一阵的冷笑。

总共已经上了七道菜,每一道的食材几乎都是难得的山林野味。根据董丹的经验,最后应该有一道出人意外的大菜作为今晚的高潮。

一队侍者端着椭圆形巨大的盘子出场了。

那位男主人站起来向大家宣布:"先生女士们,最珍贵的肉来自最美丽的鸟。"全场响起了一阵欢呼。

光溜溜的鸟昂着头卧在盘上,鸟嘴里含着用胡萝卜雕成的一束花,白萝卜则被雕塑染色,做成羽毛,而在它的屁股尾端则有三枝真的羽毛,带着蓝绿色泽闪闪发光,颤动摇曳仿佛未死的神经。

"真的是孔雀吗?"席间一位客人轻声地问。

"敢不是真的!哪怕今天只有一只真孔雀,他们也会放在咱们陈大师的桌上。"另外一位说道,并朝着面无表情的艺术家谄媚地笑着。

"其它桌上,恐怕会用鸡来冒名顶替。"一位年长的客人补充道,"咱们桌上肯定是货真价实的'孔雀公主'。"董丹果然闻到一股有别于鸡类的特别香气。一名侍者举起一盅肉汁,戏剧化地高举在那只鸟的头上。环顾四周,确定他抓住了所有人的注意力,这才将热腾腾的汤汁慢慢地淋上去。渐渐地,鸟嘴浸在汤汁里了,接着是它的脸,然后是它一双紧闭的眼睛。不一会儿,鸟儿的不可一世与优雅全泡汤了,"孔雀公主"的美丽传说也淹没了。侍者的刀落向那只鸟时,每个人的筷子都跃跃欲试。但就在这个时候,桌子翻了。那只鸟滑过桌面落在了女主人的膝头。那女人高声尖叫着跳了起来,她的脸上沾满了肉汤的斑点,一大片褐色肉汁在她白色裙装的前襟呈星形绽开。

"岂有此理!"陈洋说道。他站得笔直,一只手抓着桌子的边缘,脸因为愤怒以及用力过猛而扭曲。

董丹这才知道刚才的"地震"是陈洋导致的。

"你们吃得下去?吃这么美丽的鸟?"艺术家指着那只跌得稀烂的鸟,"你们不觉得羞愧吗?"大理石装潢的宴客厅里,只剩下一阵不知所措造成的静默。大师愤怒的眼神扫过男女东道主,扫过所有画家艺术家们,扫过在场所有的记者。他夺门而出时眼里泛着泪光。

女东道主浑身带着炸弹开花般的肉汁跑到陈洋面前,试图挡住他。

"对不起,陈大师,请留步…"

陈洋转过身面对在场的其他人:"吃啊,接着吃啊。用你们的嘴、你们的胃继续发扬中华文化。还真得谢谢你们这帮人,我们灿烂悠久的中华文化毕竟有一样没被毁掉──吃。""我们真的非常抱歉…"男东道主也赶紧追上去,想拦住老艺术家的路。

"该抱歉的是我。"艺术家说。

"陈大师,这是误会。"

"我误会什么了?它们是孔雀还不是孔雀?""是…"

男主人与女主人面面相觑,极度的窘迫让他们变得很丑。

某人站起来,拿起相机对准了艺术家,一百多个记者们纷纷加入,对准陈洋扣扳机似的按下快门。整座宴会厅寂静无声,除了噼噼叭叭的闪光灯。在一片白热的光里,愤怒的艺术家如苍白的殉道者般独立,向所有人训诫。野生孔雀因为遭猎捕,已经逐年稀少了。"只懂得口腹之欲的人是最低等的动物。"艺术家下了结论。

董丹这才体会出来,在陈洋的画作里看到的那一股能量是来自愤怒。老画家的每一笔都充满愤怒的力量。但是,到底什么让他有这么多愤怒?

一连几个小时,董丹都在想那个古怪的老艺术家和被他破坏的孔雀宴。第二天大早,他跑到报摊上,找遍了所有大报的艺术版。没有任何关于这个事件的报道。他终于在一份小报上看到了有关为观鸟活动募款的一则新闻。他买了回家,读完了文章,其中只有一句话提到了陈洋的出席。

他把这份报读了又读,有种被瞒哄的感觉。报纸上所说的并非谎言,然而它也没有说出实情。董丹情不自禁地拿起笔就在报纸空白的边边上,匆忙记下了他很多的意见和想法。

从前在董丹老家的村上,漫漫冬季,村民唯一的娱乐就是听说书。村里的老百姓凑个十来块钱,就去邀说书的来,通常是两三个人组成的那种流浪班子。这些说书人当中,董丹最喜欢的是其中的一个老瞎子,他永远面无表情,却有着一副粗哑的大嗓门,每每对于村民们听他说书时爆出的笑声感觉到不可思议。董丹记得那年他十岁,跟着老先生一个一个村子走,帮老先生背铺盖卷和干粮袋,有时还要帮他赶村子里的狗。当董丹怯怯地问这老说书人,是否可以收他这个十岁的孩子做学徒,老先生眨了眨那双看不见的眼睛,叹了一口气说,只有瞎子才能成为一位好说书人。什么原因呢?因为只有当你肉眼看不见了,你心里的眼睛才会打开,让你看见事物变换,都是活生生的,有形有色的。看见了?看见了就把他们记下来。记下来之后呢?之后…之后就会成为一个好说书人,不会跟那些喜欢加油添醋、哗众取宠的人为伍。

二十四年后董丹坐在这里,闭着眼,想象一盘从乳白、粉黄、淡橘、浅褐、深褐,一直到丝绒般的漆黑的蘑菇…文章能不能就从头一道蘑菇拼盘开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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